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助眠直播:是软色情“擦边球” 还是“电子安眠药”

导读 蟑螂生啃方便面,头发丝掏耳朵,刷子摩挲丰厚的泡沫或浓稠的胶水……助眠主播为吸引粉丝和流量,绞尽脑汁。视觉中国 图陈晞每晚都听助眠直
蟑螂生啃方便面,头发丝掏耳朵,刷子摩挲丰厚的泡沫或浓稠的胶水……助眠主播为吸引粉丝和流量,绞尽脑汁。视觉中国/图

陈晞每晚都听助眠直播入睡,耳机里窸窸窣窣的摩擦音,常常帮她“直接昏过去”。

有时,主播只是摩擦几根羽毛,轻敲一只玻璃杯,或是小声低语、舔唇弹舌发出一些口腔音,都能让她感到酥麻震颤,“仿佛一股微电流,从耳朵、脖颈淌过四肢百骸,非常舒服放松。”

这些引发身体独特刺激体验的现象,被称为“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”(ASMR,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)。2016年,ASMR因罗振宇的演讲而出圈。如今,抖音、B站、小红书等平台也很容易刷到助眠直播。

不过,因一些主播加入呻吟、挑逗、色情等元素,ASMR一度陷入“擦边争议”被网络平台整治。

据抖音安全中心披露,仅2024年前5个月,该平台就已经配合处罚涉及色情低俗行为的账号超过200万个,超4万个账号永久回收直播权限,配合公安机关抓捕11名涉色情低俗案件嫌疑人。其中,就包括以“剧情助眠”名义演绎性暗示音频。

然而,仅以“小众”“猎奇”来形容ASMR又过于狭隘。“ASMR高敏感性可能是与生俱来的。”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ASMR研究者,“泰山学者青年专家”、山东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师王协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这种敏感性并非难言之隐,他希望加强对ASMR的研究和科普,以助于人们正确认识这种身体的独特体验。

万物皆可敲

34岁的“声控助眠一菲”是陈晞关注的博主,仅抖音平台就有近300万粉丝。

一菲每周直播4天,晚上11点开始哄睡助眠,她话不多,笑起来时弯弯的眼角略有下垂,用低于30分贝的耳语跟粉丝打招呼,应粉丝的要求慢悠悠地敲敲打打。

有时是采耳,用棉棒或一根发丝放在“模拟耳朵”上轻轻地掏,让粉丝戴着耳机感受微弱的、痒痒的沙沙声;有时是敲击摩擦,比如玻璃杯、木梳、饭铲;还有粉丝喜欢吃东西的声音,大颗的莲藕、西兰花、脆皮五花肉,她大口大口地啃。

直播数据分析平台“灰豚数据”显示,抖音平台上与助眠直播相关的博主共有3761个,“声控助眠一菲”排名第一,直播场均观看人数在5万人次左右。

2023年1月31日,一菲不小心跌进臭水沟摔成腰椎骨折,她第一时间捞出手机趴着拍视频,记录就医过程,在网络上走红。躺在病床上的一菲,把耳机麦克风缠在手腕上,用指尖敲遍了医院病房的每一个角落,包括输液用的软管,呼叫护士的按铃等等。

2024年7月,一菲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,她这一跤摔得很重,至今不能弯腰、负重,“有人说我敬业,骨折了还要拍视频,实际是担心掉粉” 。

陈晞有时听到这些声音就很快能睡着,但闭着眼睛时也很好奇,他们到底用什么东西发出的这些声音?

探索别具一格的声音,不同的直播间有无数的“脑洞”。

有些是酷炫惊人的口腔音,类似口技,通过口腔的张合发出有节奏、有粘连感的声音;有些则要借助道具,比如非洲乐器雨棍、模拟雷声和鸟鸣的乐器,会发光的手指灯等。

日用品也可创造“声音的魔法”。捏一把芦荟胶在手上,单手摩擦发声;把跳跳糖含在嘴里发出滋滋声;挤出丰富的泡沫给假发洗头;用喷壶往鼓起的塑料袋上喷水模拟雨声……

剧情设定和人物扮演也被安排上了。博主“眠羊的助眠”(下称眠羊)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她模拟医生检查,让粉丝们仿佛置身于诊室,柔和的声音和细致的关怀让人放松身心,进入睡眠状态。

更猎奇的博主还请动物助眠。被胶带粘住的蟑螂扑扇翅膀、牛蛙一股一股地张开腹腔,敲打乌龟壳或用细金属丝给龟壳脱皮……

有博主使用动物助眠。视频平台截图

王协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这些千奇百怪的声音到底能不能触发ASMR,目前没有明确标准,因为ASMR视听刺激的敏感性存在很大个体差异。但业内共识是,这些声音音量低、音调低、节奏慢、注重展示细节、背景干净。

在降噪麦克风的作用下,这些声音成为故事的一部分,通过耳机传达给听众,有气泡炸裂在耳边、水直接浇到脸上的沉浸之感。

电子安眠药

晚睡是陈晞初中就养成的习惯。“夜里才能背着爸妈用手机听歌、看贴吧,工作后发现也是一样,深夜的时光更独属于自己。”

几年前因新冠疫情居家办公时,作息时间紊乱,她习惯了睡前刷直播间,助眠直播走进了视线。

与游戏、唱歌或带货直播间的热闹不同,这些直播间通常很安静,灯光昏暗且没有背景音乐。主播一个人坐在镜头前,时而低语,时而开启声音魔法。

眠羊的粉丝分为几大类,有的失眠、有的压力大、有的寻求“电子陪伴搭子”,在工作或学习时听直播作为背景音。眠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粉丝认为她温柔亲切,可消散疲惫和压力。

一菲认为,自己的助眠直播水平很一般,难度很低,大家喜欢她可能因为她长得像妈妈,很亲切,她的粉丝大部分是女孩子,尤其女大学生比较多,在外上学容易想家。

灰豚数据显示,一菲直播间里的女性粉丝占比约58%,年龄在18-23岁的人数占比最多,高达39.8%,一半以上都是z世代人群(1995—2009年间出生),三线城市的人群占比最高。

深夜,不同地域的未眠人听着同样的声波刺激,像涟漪链接在一起,这些声音真的助眠吗?

“声光电磁,都可以诱导睡眠。”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精神心理科(睡眠医学中心)行政主任张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目前ASMR尚缺乏比较主流的研究文章,助眠功效并不可考。“如果将各种声音的刺激应用于临床物理治疗,想帮助患者从醒到睡,其实比较难;但如果已经进入深睡眠周期,一些频率可以使人更好地保持深度睡眠状态,这有明确证据。”

围绕这一类型的“声音创作”,争论两极分化:一部分人认为是电子安眠药;另一部分人觉得是折磨,耳朵甚至像在受刑。

王协顺解释,并非每个人都能体验到ASMR,敏感个体中,敏感度差异也很大。“有人产生酥麻感,会诱发愉悦和放松的情绪体验;也有人会感到厌烦、恐惧,甚至不舒服。”

ASMR并非小众的心理现象。王协顺课题组一项覆盖1580名大学生的实验室测评显示,约39.4%的受试者显示为ASMR敏感者,很多人此前未接触过这种音视频,不知道自己是ASMR敏感者。课题组曾经招募过154名认为自己为非ASMR敏感者的大学生,结果有31名出现了ASMR体验。

订制、打赏某种声音

助眠主播“符困困不困”在自媒体上分享说,她做助眠账号半年,接了54个广告,包括睡眠喷雾、口服助眠产品、彩妆、开箱置换,洗护类产品等。她提供的截图显示,月收入超过4000元。

最初的成本可能仅需一支还不错的麦克风、安静的环境、声卡,再加上一些器材,总成本不过几百元。“做好月入3W以上还是相当轻松。”有行业人士透露。

2017年11月,一位助眠主播把鹅毛棒放进“模拟耳朵”轻轻掏耳。视觉中国/图

一菲觉得自己很普通——学历不高,只是大专,长相一般,没家世背景,也没什么才艺的人。2018年,她看到有博主一晚上直播能挣1000块的打赏,很心动,2019年3月开始助眠直播。爆红发生在2021年9月27日、28日,她发布了两条视频,一条是头发丝掏耳朵,另一条是14岁的宝宝掏耳朵,42天就累积了100万粉丝。

眠羊上学时就因为学习压力较大,接触助眠解压类视频缓解压力和焦虑,她从2023年3月份开始拍摄助眠视频,同年5月份直播。“我可能没有突然爆红的视频,粉丝是每天直播一点点积累下来的。”她目前在小红书有78万粉丝。

助眠直播单场收看人数不算很爆,粉丝指定某种助眠声音,是最主流的变现模式。

一菲曾在直播中说,“有姐姐打赏,就喜欢听我用化妆刷刷麦克风的声音。”为了表达诚意,她还特意买过一套新的化妆刷,但怎样听都还是旧版的一支小刷子声音更清透。

眠羊则曾经开通过商品橱窗带货,但效果不好,一个月只多了300-400收入,她干脆就停掉不要了,主要依靠直播中的粉丝点播不同项目的打赏,再接一些广告。

歪心思

据南方周末记者观察,以聊天、PK、有意吸引异性的助眠直播间往往打赏更多。比如有女生化妆成蓝眼睛的精致狐妖,男生打扮得阳光帅气如邻家哥哥。

陈晞最近爱给一个男主播刷礼物,因为他长得挺像自己喜欢的一个男明星。她经常在助眠直播中,幻想与偶像在架空世界发生故事,“现在不是说追星的女孩都是梦女(饭圈用语:幻想自己与偶像有浪漫关系)吗?”

作为二次元“深夜档”的一部分,有人动起了“歪心思”。有主播穿着黑丝短裙,一边做着让人血脉偾张的动作,一边舔舐麦克风、呻吟娇喘充满性暗示意味,大打擦边球。

“最近很迷一个助眠直播,口腔音巨爽,每次听到凌晨四五点,一时不知道她在助眠还是助兴。”31岁的许弈城也是助眠直播爱好者。作为男士,他坦承以“耳语、接吻、舔、嘴里的声音”等为噱头的助眠直播更吸引他,一些他曾经看过的账号,隔断时间就会被封,又再以小号出现。

因此,ASMR逐渐被打上了“露骨”“情色”“尺度大”等标签。

但ASMR这一词汇在2010年被一位美国爱好者提出时,就是为了明确此类音频与“性高潮”之间的区别。王协顺解释,在ASMR的英文表述中,“Autonomous”意为这是一种自发的、不自主的反应; 而“Meridian”意为顶点,说明这是一种高峰体验,与性高潮并不一样。

王协顺在《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中产生刺麻感和积极情绪的原因》一文中还谈到,2015年起,心理学者开始通过实证研究探索ASMR背后的产生机制,但实证依然有限。

ASMR大约在2014年前后被传入中国网络,2016年,罗振宇在跨年演讲时提道:“ASMR,是听好听的声音……摩擦一根羽毛,敲打一只盒子……这个社群里有自己的巨星……每天晚上和你说话,同时在线50万人围观。”

这位着双筒丝袜、低胸装的主播由此“出圈”,二次元的小众狂欢走进公众视野。与此同时,部分色情内容借ASMR之名传播,不少平台的主播在弹幕或者直播页面中显示QQ群号或微信号,传播付费音频。

2018年6月,全国“扫黄打非”办公室约谈网易云音乐、百度网盘、B站、猫耳FM、蜻蜓FM等多家网站负责人,要求各平台大力清理涉色情低俗问题的ASMR内容,加强对相关内容的监管和审核。此后,官方又陆续约谈了多个平台。

不只是哄睡工具

“成为(擦边)哄睡工具,是ASMR的悲哀。”全国卫生产业企业管理协会睡眠产业分会执行会长、中国睡眠大会秘书长汪光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2018年4月30日,他们与湖南卫视合作,该台《天天向上》栏目以“好好睡觉”为主题,为深受睡眠困扰的明星和观众支招。

ASMR滑向了“色情擦边”,让很多ASMR敏感者对自己异于常人的身心反应,难以启齿。王协顺在北京大学读博期间开始研究ASMR,2017年,曾有一名北大本科生来求助,她从小就有ASMR体验,最早一次是在小学,有位老师讲课让她莫名其妙感觉到头皮发麻,然后出现难以抑制的困意,经常睡着,但在其他老师课上她从来不睡。

王协顺的研究方向是青少年的共情能力发展及个体差异,他发现,这位青年就是一位非常典型的ASMR敏感者。

王协顺解释,ASMR现象的产生,一定与人类大脑对情感刺激的加工特点有关。可以将这一特殊现象作为窗口,窥探人脑应对和处理情感刺激的工作原理。

ASMR的科研和实践应用仍有待进一步推进。他在前述论文中还谈到,由于ASMR可以促使人们出现愉悦和放松的积极情绪,可作为抑郁、压力和慢性疼痛的家庭治疗方式;还有一些临床心理学家试图将 ASMR 元素引入正念治疗(缓解焦虑、抑郁、强迫、冲动等情绪心理问题的疗法,包括静坐冥想、正念瑜伽、禅修等)。

由于ASMR的不自主、不可自控特性,司机等需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工种,应避免受到这些音频的影响。

而当务之急是,王协顺希望媒体不要用“大脑高潮”“耳语色情”“耳朵强奸”来形容ASMR。他指出,当前研究表明,触发ASMR只需要音频就够了,根本不需要画面的刺激。但目前由于“擦边”信息借助ASMR的旗号传播,导致相关视频、直播甚至字段词汇都会遭到平台禁止,阻碍正常使用的同时,也阻碍了相关研究进程。

“我觉得平台应该有更清晰的分类甄别,至少不能一刀切地关停。”眠羊说,ASMR的内容很宽泛,她希望更多人能了解ASMR,不让“色情”成为ASMR摘不掉的原罪标签。

(应采访对象要求,陈晞、许弈城为化名)

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南方周末实习生 谭梓莜

责编 汪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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